夜黑沉沉的,天空中不知疲倦的星星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。铁柱坐在麦草捆上默默地抽着烟,想用抽烟的方式赶走他心中那说不出的愁苦。
这时,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了,一个娇小的身影在他身边闪过,一只温软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。
“铁柱哥,你真的要走吗?”
“嗯,我一定要走。”铁柱说着便伸开胳膊将这个身影搂在了自己的怀里。一股成熟黎族少女所特有的气息立刻紧紧地裹住了他。铁柱闭上了眼睛,有一滴两滴的泪无声地滚落下来,落在了他那浓密的黑发上。
“小丽,我得出去挣钱,挣够了30万块钱就回来去你家提亲。”他一直握着小丽的手,“小丽,我一定会挣够钱,回来给你买来项链、耳环、戒指,就像城里姑娘一样那种,你戴上会更加漂亮的。”
“我不要你给我买那些东西,我要你快点回来。”小丽说着眼角的泪也顺着脸庞滑了下来,湿湿地又重复说:“铁柱哥,你可早些回来呀!我等你。”小丽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,哭声使夜色变得更加的沉重。
铁柱来到山西晋城一家私人媒矿当了一名挖煤工。因为国营煤矿,虽然安全设施好,一天只能挣到二百多块钱,私人煤矿各方面条件差些,但一天的收入是国营煤矿的两三倍。他只有一个心愿,多干活多挣钱早日回家把小丽娶过来。
挖煤的活是很苦很累的,私人煤矿付给工人的工资高,自然活儿更累。铁柱每次进了煤矿洞里,往前爬着,前面黑乎乎的,没有动静,只有闷闷的喘气声和嘴里咬着的油灯照出的一尺见方的亮光。铁柱用前胸顶着一只大筐以两只膝盖交替着用力向前爬行,他的身后是同村与他一道来挖煤的伙伴黑娃,他们两人一组自愿结伙。黑娃也是前胸顶着一个筐身后再拉一只筐。两人都喘着粗气,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。他们交流的方式只有气喘、心跳还有浓重的汗酸味。
爬到了煤窑的尽头,铁柱小心地将嘴里咬着的油灯放到一块煤壁上,帮着黑娃取下肩后拉着的筐,将四个筐摆成一排。他一手抡着尖镐,在煤层上刨起来,立刻盆大的煤块哗哗啦啦地落下来,腾起浓浓的黑尘。约半个小时后,他停下来退到一边。黑娃上去捡起铁锨,手掀并用将刨落下的煤块装进筐里,转眼间四个筐就满满的了。一天八个小时,你拉我推,连续多次把装在筐里的煤运出了洞口。
铁柱在收工后常常坐在山坡上望着满山遍野的格桑花,一丛连着一丛好似连着结成了一块厚实实的紫色世界,让铁柱想起了小时候和小丽在开满格桑花的山坡上玩捉迷藏的情景。
铁柱走后,小丽的生活混混沌沌,她的心思却随着铁柱远去了。她常常把自己关在小屋里,不是用手机给铁柱发视频问这问那,就是望着镜中的自己,仔细地看着自己,镜中的自己漂亮吗?漂亮。她给自己的回答。我为什么要生得这么漂亮呢?如果生得丑,就不会有人来提亲了,也不会因父母要彩礼,逼得铁柱去煤矿背煤了。小丽就常常这样想着,心里也乱糟糟地自问自答。
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,小丽正在喂鸡,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。“小丽,好吧,最近身体好吧?上次我给你寄回去的一点胃药喝完了吗?”这是铁柱给小丽打来的电话。“铁柱哥,不要操心我,我喝了你寄来的胃药还没喝完,胃就好多了,你在那要注意安全哟,尽量多休息,别只为了挣钱把自己的身体弄垮了……”铁柱和小丽相互在电话中问候着,总有一种说不完的话。
不知咋的,自从小丽这次与铁柱通话后,她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了。她的心里满是担忧、焦虑还有许多说不出的情绪。这些都困扰得她日夜不安。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,窗外黑沉沉的,屋内也黑沉沉的。小丽侧着身子躺着。一只老鼠索索地从墙角跑过。她脑子里猛地出现了一个念头。这个念头来得如此强烈又如此迅速,一下子点燃起了她的内心之火。她闭上眼睛,又将这个念头重新想了想,下定了决心。“走!”她坚定地在心里对自己说。
第二天刚亮,她按捺不住心情的焦虑给铁柱打去了电话。“喂,铁柱哥,你在那还好吧?走了这么长时间,我想你,很想出来看看你。”“小丽,我好着呢,我每天早上8点上班,下午6点下班忙忙碌碌的,你来了不能陪你玩,你还是在家的好。”铁柱说。
不论铁柱怎样劝说,小丽决心已定还是想到铁柱的矿上去。
小丽准备了几天后,在一个月牙刚升起的夜晚勇敢地走出了家门。她捂着狂跳的心快步走出村口时,回过头来望着沉睡中的村庄,村庄静静的没有一点生气。小丽的心里一下子升起了一种恋恋不舍,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。她的心又一次被一种无可言表的情绪占满了。后面是沉睡的村庄,那里有她的亲人,生她、养她,带给她亲情的家人;前面月光下的路通往的是爱情,爱情也是浓浓的和亲情一样,也是浓得怎么也化不开呀!亲情可以容纳一切,爱情可以燃烧一切,可是亲情为什么又容不下我的爱情呢?小丽不再回头,眼里却满满地有了一串串的泪,她向着前面的路勇敢地走了下去。
身后传来一阵“呜呜”的声音,吓了她一跳。她回过头去,见是家中养的小狗旺生在离她五六米的地方用鼻息喊着。小丽停下了,旺生也停了下来,并在路中间坐下来了,支着两只耳朵用亮亮的眼珠看着她,似乎想在主人的脸上看到了些什么,让小丽的心中好是一阵感动。小丽说道:“你也跟我一起走吗?”旺生像个懂事的孩子似的,盯着小丽看又把脑袋歪了一下,认真地叫了一声汪。旺生陪着她一同走在对爱情的憧憬与希望中,也一同陪着她走在背叛亲情的沉重中。一路上旺生很快乐,同时也努力把自己的快乐带给主人。
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黑娃也开始了用赌钱来打发无聊的时间了。这两天他的手气臭透了,没几天就把矿主发的5000元红包输掉了。但他的情绪却没有一点的沮丧,倒有了比以往还多的亢奋。这亢奋致使他在煤洞里狠命地干,一点也不会顾虑会不会造成塌顶的危险,有时脸盆大的煤块从头顶上落下来,他也像一点也没看见似的就往里钻,让铁柱惊吓出一身汗。
有天晚上下班吃过晚饭,铁柱和黑娃坐在工棚门口的排椅上吸着烟,烟头一明一暗地发着滋滋的燃烧声。
“黑娃,别再玩了。”铁柱开口了。
“嗯,我也不想再玩了,但一到那个时候就管不住自己了。”黑娃轻声说。
“再下去,就把自己给害了。”
黑娃说:“我也不想再玩了,可我已经输掉了许多了,我总想着翻本再捞回来。”
“输也就输了,千万不要再玩了。”
“嗯”。黑娃也认真起来,“不再玩了!把钱存上,过年了回家,让父母高兴高兴。”
“嗯,我也要挣上钱回家娶小丽。”铁柱提起小丽来,眼里亮了许多,心脏在这黑暗的空间里也猛地跳动起来。他的脑海中又一次浮出小丽的身影,特别是那双亮亮的眼睛,还有她那温润的嘴唇上。他禁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和嘴唇,在心里笑了。
天快亮了黑娃才精疲力竭地回来,躺在地铺上唉声叹气地把铁柱给惊醒了,铁柱看他这样知道他又把钱给输光了。铁柱侧过身去,轻轻地叹了气,不知道该怎样来劝慰阻止黑娃。他的心里也很难过,他在黑娃的叹息中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。
小丽从家里走后的第二天中午就来到了煤矿,在几栋工棚前车停了下来。小丽跳下车。工棚里没有下窑的人都围了过来,有的与出租车司机打着招呼,大多数人都在注视着小丽。
在众多人注目下小丽低着头脸红红的,小旺生紧跟在小丽的脚边,用敌视的目光注视着四周的人,嘴角耸动着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又一阵呜咽的低声,两颗尖尖的白牙不时露出唇外,威吓着周围人。窑主领着小丽来到一个工棚前,对她说:“进去第四个铺就是铁柱的。下午6点他才能出窑,你先进去休息一下吧”。
小丽闻到了从工棚里散发出的一种很浓的味道,这味道刺激着她想打喷嚏。她向工棚周围看去,是绿茵茵的草地,但到处都丢满了垃圾。有几朵不知名的小花,在垃圾中开得蔫蔫的。看到这些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好空,并且慌乱地跳动起来,浑身上下一下子没了力气。她坐在一块石头上。小旺生则像个孩子似的快乐,忙着追逐蚂蚱和翻飞的灰色蝴蝶。它一边快乐地追逐着一边盯视着小丽的眼神,似乎在它快乐的同时,也没有忘记要用利齿来保护主人的一份责任。
太阳走完一天的路程,坠到两边去了,窑主和司机在成堆的煤前忙着过磅装车。一名浑身上下都是煤粉末的窑主助手惊慌失措地来到窑主前,咧开大嘴努力挤出一句话:“下面塌顶了……”窑主来不及说什么,忙向窑口跑去。周围的几个人也紧跟着往窑里走去。
铁柱双目紧闭躺地山坡上,山坡上长满了紫郁郁的格桑花。小丽用卫生纸一点点擦拭着他的脸上,身上的煤末,擦得十分专注与仔细,就像是给一名刚出世的婴儿擦拭一样。看不出她的悲伤,看不出她的绝望,她的眼中没有一滴泪,有的只是一种亲情的光,这柔情的光紧紧地罩着躺在山坡上的铁柱。
黑娃双手抱着跪在铁柱的身边,悔恨地连不迭声地说着:“都是我害了他,都是我呀!”鼻涕眼泪将膝盖前的草地都浸湿了。
今天和往常一样,挖煤,运煤。下午再运一趟就可以收工了,可黑娃还是一个劲地刨着煤壁。他要多刨煤,只有这样才能用钱把赌博输掉的钱再捞回来。他紧咬着牙一个劲往前刨,铁柱拦也拦不住。铁柱听到头顶有一股沉闷的响声“轰隆隆”地传到了他跟前,他来不及多想,一把将不知所措,仍再使劲刨煤的黑娃推后几米,也就是这几米的距离,让黑娃脱离了死神的拥抱。
小丽的双眼没有一滴的眼泪,从前动不动就落泪的她,泪腺好像一下了就干涸了。这两天来她将这山坡上盛开得紫红色的格桑花都盖满了铁柱的全身,又用枝茎编织缠绕了许多的草编饰物放在铁柱的身旁。做这些时,她的神情异常地肃穆,就好像是一个慈母在用草编哄着熟睡的婴孩。默默地做完了这一切,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空洞了,双眼中慢慢地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雾。这浓浓的雾遮住了连绵起伏的群山,遮住了满山遍野的格桑花,也遮住了通往山外的那条遥远而又十分亲切的落满了煤末的土尘路。
(作者:辛恒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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