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父亲

　　父亲十七岁辍学了，回家时书包还装着十八个学校联考第一名的奖状，但没有给我婆看，因为那已经不再重要了。“上不起，也不能上了”，多年后父亲坐在地畔上，想着那段艰难的岁月对我说，“你爷得病四十多就去逝了，你婆是小脚，怀里抱着你刚出月的小姑，你三姑、三爸还小，你四爸才六七岁，又是饥荒的年份，一大家子人得吃得喝”。太阳偏西，余辉落在他脸上，满是沟壑，深耕后带着些湿气的土地散发着希望的味道。

　　记事起，听村里人都喊父亲“二哥”，说你爸把苦吃扎咧，你大伯在陕北地质队上，常年不回来，家里就靠你爸。命运是一张无形网，人皆在其中，任谁都无法逃避。父亲没得选择，他以不厚实的肩膀扛起了养家的担子，用一双手在春夏秋冬里为家人刨出了生活。少吃缺穿和重体力的劳作，让父亲更加瘦小单薄，他努力地和一群比他年龄大、壮实多的人比拼着，不敢也不能让自己停歇一会，甚至于生病都是一种“奢望”，因为一旦病了不仅要花钱还没有工分。平地、拉粪、掏井、清渠、盘炕、垒灶，学泥瓦匠，远离了课堂与书本，人生境遇和轨迹来了个颠覆性转折。当个体生存和所谓前途，同时摆在面前，让你选择，其实答案是唯一的。很长一段时间里，父亲沉默少言，或许只有每天忘我劳作躺下就睡，他才没功夫去想自己的明天和未来，以及类似“人生如果有如果”这样的问题。

　　家徒四壁，负担又重，父亲成了村里少有的大龄未婚青年。“那时你爸看起来个子不高，白白净净的，看不出有多大，也不多说话”，母亲说“事后，才知道你爸都快三十了。介绍人给你外婆说陕西多好多好，地平路宽，种地不用肩挑背背。而且当时你爸先前介绍的对象走到南部县返悔回家了，身上钱也花差不多了，我们认识的第三天就起身来陕西了，没要一分礼钱”。当时村里人去四川找媳妇不少见，陕西人看重四川人吃苦耐劳花钱少，四川人看重陕西条件好有粮吃，说到底都是为了活着。家里恓惶的光景，在父亲和母亲心拧成绳地努力下，一点一点开始改变，兄弟们成了家，妹子也出了嫁。生活是最好的老师，不必言语，就教会你最直接最简单最实用的生存之道，特别是在艰难困苦里，让你抱有希望和信心，不失人格和尊严，坚守良善和本份。

　　“爸没本事，你争了气”，这是父亲送我上大学时说的话，很少有地郑重，恍惚间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。直到今天，我都觉得那是他同我说的最重的话，细品下酸甜同在，既有自己不得不放弃学业的无奈，又有在孩子身上实现愿望的欣慰，更有一种从身体到精神无比放松的释然。小学、初中、高中，我从未感受到来自于父亲和母亲的任何压力，甚至高三补习的两年里，他们愈加小心，生怕我出个啥事。他们把钱看得很重，一分、一毛、一块地攒着，但在我学习上从未打过绊子。有一次过年，父亲带着我置办年货，却转到书店，花上百块买了书。村里不时有人劝父亲，娃不一定能读出来，还是叫回来学个啥手艺挣钱实在。父亲对我说，“不要管别人咋说，只要你想念书，读到哪爸供到哪”，斩钉截铁，不容置疑。后来，我懂得了父亲为什么不争辩，人很多时候要坚持去做自己认准的事，面对怀疑和非议，不必太往心里去，行动才是最好的回应。

　　父亲是个极有份量词。小时候，父亲是座山，天命之时，我明白了。在我无助彷徨时，他说别害怕；在我弄坏了他心爱的半导体时，他说别害怕；在我顽皮弄扯了油纸伞时，他说别害怕。一转眼，父子相处近五十年，我真得……

　　父亲得了胃癌，发现已是晚期，在七十岁头上去逝了，卸下了肩头所有的责任和担子。地里的苞谷长势不错，棒大粒满，再有月数天就要收了。那天，下了好几天的雨停了，他躺在床上睡了两个多小时，落日余辉照在脸上，沟壑纵横。多年后，我依然记得他醒来笑着说，这一觉睡得真好。　    　（李崇文）